第五章 荆棘鸟
Episode 5
The Thorn Birds
鸟儿胸前带着棘刺，她遵循着一个不可变更的法则。她被不知其名的东西刺穿身体，被驱赶着，歌唱着死去。在那荆棘刺进的一瞬间，她没有意识到死之将临。她只是唱着、唱着，直到生命耗尽，再也唱不出一个音符。但是，当我们把棘刺扎进胸膛时，我们是知道的，我们是明明白白的。然而，我们却依然要这样做，我们依然把棘刺扎进胸膛。
——考琳.麦卡洛《荆棘鸟》
“所以老弟，能让小姑娘放轻松点了么？”
灯火通明的宾馆内，被白露逼到墙角的乔林无可奈何地举起双手，活像一只被扒光毛的鬣狗，狼狈不堪地喘着粗气。而面露寒光的少女则咬紧嘴唇，交织着锋利的冰棱死死抵住入侵者的腰间。
黑眸压成怒火贲张的一线，身形纤柔的白露俨然化身将猎物衔入口中的虎豹，只要稍稍用力，乔林已经被冰刃顶得生疼的腰部就会被扎个透心凉。
“好了，小露，对方不是敌人，也没有三头六臂，充其量就是个喜欢在女生丛中拈花惹草的家伙，用不着这么对付。”
从前台端来一瓶柠檬汁和三个杯子，林森拍拍少女的肩膀，冲乔林意味深长地眨眨眼。
“可是，这家伙偷了提尔锋… …让阿森这么担心，还打扰了我们的假期，简直是… …不可饶恕！！”
白露的腮帮微微泛红的愠色中一张一鼓，仿佛在蒸锅里发胀开来的桃红馒头，
“而且，居然还是个玩弄女孩子感情的变态… …阿森，我们就在这里把这个祸害根除了吧！”
“我说少尉呀，几时不见你战友在你心中的形象就已经崩坏到这种程度了么？”乔林陪着笑脸，一面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少女手中寒光毕露的冰刃。
“谁叫你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像个采花贼一样偷偷摸摸地溜过来，还居然差点顺手摸走了这么危险的货物。”林森叹了口气，给三个杯子倒满柠檬汁，“别看你是乔林，就凭偷走提尔锋这点，就足够让小露把你千刀万剐了。”
少女架着咄咄逼人的姿态，用询问的眼光看向林森。直到获得男孩再三的点头，她才恋恋不舍地收起利刃，水晶之窗般的黑瞳结出连片的冰晶。乔林被白露的目光刺到，情不自禁地一哆嗦，仿佛刚刚被一桶冰水从头到脚地浇下。
三个人围着床头柜坐下来。林森把浸着薄荷片的柠檬水端给少女，再将另一杯递给乔林。
“难得聚一次，咱们不如去酒馆坐坐吧，我做东。”乔林愣了下，摆摆手，“别看这地方就是靠着海，除了游客多没啥特色，酿出的扎啤也还说得过去，比你我以前在黑市上偷偷搞到的杂牌酒好多了。”
“今天就算了吧，这么晚早该休息了。”林森端起柠檬水，轻轻抿下一口。
“老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健康起来了？”乔林皱起眉头，托住下巴，像打量怪物一样上下扫视着男孩，“以前在游骑兵的时候，你哪次不是深夜出勤回来就把我从床上轰起来陪你去酒吧坐一宿？每回都是喝得烂醉如泥就差我给林漪打电话——”
察觉到林森脸上暴风疾雨般的骤变，他立即收住话锋，试探着发问，
“真不喝了？”
男孩扶住前额，摇摇头。
“那你烟也不抽了？”
“早戒了。”
像是看到积聚了多年恶习的坏孩子终于洗心革面一般，乔林长长地舒出口气，如释重负，
“我就说，你现在看起来比以前精神多了，果然还是节制一点的好。知道你们游骑兵，人在前线，朝不保夕，但是按你从前作践自己的样子，恐怕轮不到黑魇动手，你小子年纪轻轻就得撒手归西了。”
林森面露哀色，似乎是被父母在班主任前毫不客气地抖出家丑。视线余光捕捉到少女攥紧在男孩衣角的小手，乔林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调侃，
“莫非——都是因为这位可爱的小姐么？”
“乔林你可别想歪，小露是——”
“小露是阿森的女朋友，还请这位先生多多指教！”
少女毫不客气地抢在了林森前头，雪风般的眼眸气鼓鼓地瞪着乔林，似乎面前这个家伙随时都会如狼似虎地扑过来把自己心爱的人抢走似的。
“难怪了！早该料到的，你这家伙还好这口！”乔林兴奋得一拍手，像是揪住了某人深藏已久的小辫子，拍得林森心惊肉跳，“老弟，这小姑娘还是个孩子吧，让我想想该是报警呢还是让宪兵把你直接押上军事法庭… …”
“小露已经十八岁了！！”少女气得没把床板直接掀翻，水盈盈的眼眸波涛汹涌，就差一张口把乔林整个吞下去了，
“虽然也是今天刚刚才满… …”
“乔林，如果你今天特地来对我冷嘲热讽的，对不起，出门右转不送。”林森叉起手，一副奉陪到底的模样，“也不想想当初是谁一副逼婚的样子天天嘲笑我，现在不只剩你一个家伙没人要了么？”
“说真的… …老弟，”乔林凑上前去，在少女辛辣目光的鞭笞下贴紧林森的耳朵，“你真的… …对这水灵灵的小姑娘… …下手了？”
“什么叫下手了？！”林森一脚尖踹到乔林脚踝，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叫唤，“不过，在这条单身的歧路上，以后确实陪不了你了。”
“说得这么忧伤，还以为你马上就要去堵枪眼儿了呢！”乔林大笑着站起来，拍了拍林森的后背，“祝贺你啊兄弟，那件事了这么久，你终于又开始学着接纳别人，不再为过去所困了。”
“你也要加油啊，乔林，堂堂战斗机飞行员说什么也得抱得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才好意思回来，哈哈~！”
两个年轻的男孩相视一笑，随即拥抱在一起。婆娑的泪光在同时软化了两人眼眸中被疾风打磨已久的锐利，宛若揉碎在海面上的阳光，温润粼粼，
“好久不见，少尉，一切都还好吧？”
“不能再好，就差和你再执行一次任务了… …”
方才还在互相嘲讽的两人此刻恨不得在自己怀里把对方的肋骨压断。少女惊愕地看着紧紧相拥的男孩们，全然跟不上眼前状况的急剧转弯。
“所以，重新介绍一下吧。”
林森坐回到少女旁边，当着战友的面牵起白露的手，
“小露，这位是乔林上尉，华南战区航空快速反应部队的精英飞行员，是个喜欢在天上拼刺刀的空战老手，也是在整个中国战区响当当的王牌飞行员。别看当着我的面刚才挺不正经，在别人面前温和得像只小兔子一样。”
“响当当就免了吧。”乔林摆摆手，“我和林森上尉是在统一受训时认识的，那时这家伙还是少尉，不过却意外地在战场上混得很开，即使在游骑兵里也是少见的狠角。”
“大骗子！”少女压低的眸子中折射出深深的怀疑，“阿森明明是陆军，你一个空军怎么跑到地上去了？”
“小露！”林森微微提高音量，乔林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急躁：
“没事没事，如果不好好说的话确实不好理解。”他冲少女咧嘴微笑起来，耐心解释，“其实我们当时也很困惑，不过总部方面的意思是我们的飞机万一被击落，掉到敌人中间岂不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待宰羔羊？于是就委托游骑兵部队培训我们飞行员的陆战能力。很幸运，正是通过这样的训练，我结识了林森少尉，并和这家伙把哥们的关系保持到现在。”
白露把手叉在腰间，小嘴轻轻嘟起，摆出一副我不听我不听的任性样子。乔林赶忙双手合十，在少女面前连连赔笑，
“刚才实在实在不好意思了，我只是想看看林森那家伙还有没有保持以前那样敏锐的警惕性，没想到居然动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如有冒犯还请多多包涵~！”
“好了小露，看着我的份上，就别和他计较了。”林森也加入到位乔林求情的行列，同时将自己怀中的少女隆重推出，“乔林，这位是白露，十八岁，和我一起搭档的霜系炎契者，同时也是我的恋人。”
“幸会，白露小姐，可以看得出您和林森上尉在一起，非常幸福。”
为了缓解和白露的尴尬气氛，乔林主动微笑伸手。
“你是… …怎么知道的？”少女面露惊奇。
“不瞒你说，我从去年开始带一个叫千灵的姑娘在空中执行各种任务。那孩子可是出自名门的千金大小姐，却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不过现在她渐渐解开了心结，变得像您一样美丽多姿，我想那应该就是幸福的神色了。”乔林的眼中闪烁着淡淡的柔光，仿佛是一位贴身的管家在向她面呈机宜，
“而且，本人可以以人格担保，林森上尉绝对是一个对女孩子相当温柔的男生，和他在一起的姑娘，想必一定是被命运深深眷顾才能获此殊荣。”
白露的面颊突然间晕染出淡淡的桃粉。她垂下头，握住了一直戴在胸前的那枚碧玉翡翠。
“然后你是怎么找上门来的？”林森搓了搓额头，并不为乔林的蜜糖般的话语所动，“我可不记得来之前有告诉过你，再说，H市也不是我们的原定目的地。”
“这简单，你们不是上新闻了么，一架飞往夏威夷的航班因为突发状况迫降本市机场，官方公布的画面中有你和白露小姐。”
乔林掏出手机，在男孩面前晃着屏幕，
“不过你们好像遇到了点麻烦，我正好在民航系统有点关系，想看看能不能帮点什么忙，结果顺手就查到你们在这里定了酒店，只好登门拜访咯~”
“我说你这家伙，下次再不打招呼子弹可不会张眼睛了。”林森挠挠头，眉头紧蹙。
“怎么样，没事了吧，听说你们一路的波折可不算小。”
“算了，再提也没什么意思了。”男孩压低声音，尽量不在少女的心中泛起过多的波澜，“最近怎么样？华南战区只有和贵州交界一带是抗击黑魇的前线，你们这里的压力比起华中会少很多吧。”
“我看到华中的情况了，老实说，从空中看的样子确实不算太好。”
乔林微微舒出口气，眉目间的神色凝重起来，
“你们最好看看这张航拍图。”
他转身从随身的背包中翻出一张塑封的照片，递给林森。男孩和少女接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犹如黄龙般在大地上蜿蜒曲折的长江，
“云中市？”
“正是。”乔林点点头，掏出一支签字笔，“这张照片是两天前在云中市上空拍的。那时我正好和千灵接到一次出击任务，具体是对轰击云中守军的平定者集群进行航空压制，正好在返航时拍了一张照片。”
云中市的空中俯瞰图犹如地图般呈现在男孩眼前。和以往他在飞机上看到的山水画般的风景不同，灰黑色的色彩犹如炭火烧过都的余烬，连同着支离破碎的城市构成了这幅照片的基调。炮火涂炭下的城区，俨然是在肺结核的煎熬下苟延残喘的老者，风烟弥漫中，林森仿佛听见了城市病入膏肓的浑浊咳嗽。
“情况… …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么？”
“航空支援全部丧失，装甲部队基本战损，一线士兵伤亡率超过百分之六十，华南援军还被堵在路上。”乔林像在给重症病人下病危通知书一般，连连摇头，
“悬了。”
“所以乔林，你给我看这张图的意思是——”
“林森，我知道你是张若宇的兵，你现在在三峡要塞服役，云中就是你的第二个家。”
乔玩弄着手里的玻璃杯，目光黯然，
“但是这种情况的云中，已经不是你能够掌握的了。我不知道上面是怎么下的命令，但假如现在回到云中——说得稍微直接些——就是在给这座城市陪葬。”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林森攥紧手中的照片，眉宇下的视线，如墨凝重。
“只是出于一个朋友的忠告。”乔林伸出手，轻轻搭在男孩的肩头，“这张照片刚打印出来，就被盖上‘绝密’的戳子封存起来，我悄悄弄了个副本带给你。看得出来，上面并不想让大家知道云中目前的形势，可是你必须知道，林森，我不能让你就这么白白回去送死。”
“只要上面有命令——”
话说到一半就哽在喉头，林森突然想起，自己的身边有了白露，他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将自己当做战场上的未亡人，
“对不起，乔林…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明明已经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 …可我是军人… …”
他捂住额头，茫然得像一只迷途的羊羔。
“好好想想吧，少尉，毕竟这场战争从你身边夺走的东西，太多太多。”
乔林拍着战友颤抖的肩膀，
“多陪陪白露小姐，小漪走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笑得这么开心。这年头既能活下来，又能和心爱的姑娘在一起，对你来说太不容易。”
还没等林森回应，乔林就站起身，拍拍大腿。
“等等乔林，你莫非这就走了？”
林森惊悸抬头。
“说实话老弟，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你在这件事的。”乔林和煦地微笑着，像长辈一样击打着战友的臂膀，“不管怎样，这是最保险的方式，你已经知道了云中现在的状况，至于何去何从，决定权还是在你手上。”
“不再坐坐吗？好不容易才见一次面… …”
“下次有机会，一定得请你过来好好喝一杯，放心，会特地给你的小女友准备果汁的。”乔林背起背包，开始扣上大衣扣子，“抱歉了老弟，真得走了。千灵大小姐半天没有我，只怕会把航空基地给拆了。”
挽留不住友人，林森只好将乔林送到玄关，临关门时，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转过身，拍拍他的手臂，
“就到这儿吧，比起我，白露小姐显然更需要你。”
“听我说，乔林。”
男孩也伸出手，抓住战友的衣袖，
“知道这句话对你来说是废话，出于曾经的战友，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别死了。”
乔林愣了片刻，随即释然一笑，
“也不扳着指头好好算算老弟，飞行员和游骑兵的阵亡比可是一比好几百。这句话也回赠给你吧，以后还等着在你和白露小姐的婚礼上砸香槟呢！”
“那就一言为定了，你可别到时还是一条单身狗。”
“随随便便就给队友立flag，你小子是不是还想让我打完仗就回家结婚呢，哈哈哈~！”
欢笑中，两个男孩的手再次交握在一起，随后，乔林笔挺地给林森敬了军礼，转身离去。
林森趴在门边，看着挚友的身影在视线中逐渐缩小，直至消失在了宾馆的转角，感到心中刚刚被填满的一隅角落，又开始被逐渐挖空。
也许，在战争中，最残酷的道别莫过于对着即将分别的战友亲口道出“下次见”。
因为我们都不知道，下次的意思是不是生命下次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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